骗婚(六月初十)
本来似李满囤和谢子安两个好朋友一处喝酒,然后喝高兴了后相互间以花式夸赞对方儿女的方式委婉表达自家想结亲的意愿原都是酒席上的常景,谁见了都是会心一笑,乐见其成——未来亲家公和亲家翁的好交情成就儿女佳偶的故事历来都是人间佳话。高庄村里那许多的“亲上加亲”,比如李贵雨和郭香儿的亲事,最初都是打这样说起来的。
但似李满囤和谢子安两个,今儿这样一点遮掩都没有的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大言不惭地显摆自家产业太多,多得连个能管家的儿媳妇都找不到;另一个则王婆卖瓜式的吹嘘自家女儿能耐大,大得给对方做儿媳妇管个家啥的都绰绰有余——如此和小孩子斗气抬杠一样的吵吵直把屋里众人都看得想笑却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表情破裂——即便是喝醉了酒发酒疯的谢大爷,那依旧还是谢大爷。没看见他那个声名赫赫的管家在门口探头往里望吗?若是自己笑得太过,被那管家看在眼里然后背后告了黑状,可是不好?
憋笑憋得正辛苦,比如笑点最低的李贵银他都掐自己腮帮子掐得不敢松手了,不想场内的谢大爷和李满囤却忽然地“啪、啪、啪”连击了三掌,结成了正式的婚约。
击掌是正式的合约承诺方式,代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击掌三次,则更是一切约定中最郑重的承诺方式。
所以,这玩笑一样的婚事竟然就成了?而红枣这就要嫁到谢家去了?他们李氏一族这就和城里谢家,谢半城家成了儿女亲家?
一屋原本笑得龇牙咧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作为李氏族长,李丰收原是屋内一众人中,除了谢子安外最巴望婚约能成的那个。现李丰收眼见目标达成,自是立刻就站了起来。
“咳,”李丰收清了清嗓子问道:“谢大爷,您知道您现在做什么吗?”
“当然,”谢子安慵懒笑道:“我帮我儿子定亲呢!”
“定亲可不是玩笑!”李丰收正色道:“我李氏一族,虽是庄户寒族,但族风清明,在高庄村立足五十余年来,族内从未出过二嫁之女!”
“这话说的,”谢子安不屑笑道:“好像我谢家就曾经食过言,悔过婚,而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一样!”
冷笑间,谢子安突然拍桌子叫人:“谢福,谢福!”
谢福早知道他家大爷今儿要搞事,故而连午饭都没敢好生吃——午饭红枣参照席面标准给他备了八个小碗,而他却只来得及捞了半碗同心财余里的同心菜拌了一碗饭匆匆吃过就又来廊下听候使唤。
关键时刻,谢福可不敢拖后腿!
故而刚刚堂屋里的动静,谢福在前廊都听得清楚明白,没有一丝遗漏——也是这一刻,谢福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大爷昨儿让寻《宋史》的《太&祖本纪》和《宋太&祖演义》这个话本,原来大爷打的是“杯酒定婚约”这个主意!
现高福听到谢子安呼唤立知道这下面还有他的戏码,便赶紧地答应了小跑进来。
一见谢福,谢子安便立刻吩咐:“谢福,你马上家去告诉大奶奶,就说尚儿的亲事我定下了,让她赶紧地请了媒婆来!”
谢福……
谢福心说:大爷,您是认真的?现午晌都过了,可没有媒婆上门的道理。
心念转过,谢福福至心灵地立明白了自己当下的角色,立即诚恳劝道:“大爷,今儿天色已晚,倒是明儿,不,明儿六月十一,单日不宜议亲,所以,大爷,咱还是家去先查了黄历,然后选定了日子再来。”
“大爷,尚哥儿可是咱们谢氏一族的宗子,他的终身大事,您可千万慎重啊!”
虽然这桩婚事原是大爷自己看中成就的,谢福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透亮:但后续的婚娶安排,却得都照着自家的规矩来。
他家大爷可是授人以柄,让人拿捏的主儿!
刚听谢子安让谢福请媒婆的时候,李丰收以为好事已成,一颗心激动得恨不能蹦出嗓子眼——他们李氏一族只要和谢家结了亲,成了儿女亲家,往后在雉水城也就算站住脚了。
但谢福的话则似一桶凉水将李丰收一腔热血浇成了冰冻:李丰收终想起谢家现虽是谢大爷当家,但他父亲谢老爷、祖父谢老太爷还在,而谢大爷酒醒后认不认这桩婚约也都是两说——即便他真是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言而有信,承认这门亲事,那也不代表他家的长辈,比如谢老太爷就能点头。
谢家老太爷,那可是官身,是城里唯一的八抬大轿,他还真能甘心自己的长房嫡孙,谢氏一族的宗子明媒正娶个庄户人家的姑娘?
谢子安看着李丰收似乎很想了一刻,方才点头道:“你说的在理。既是这样,”谢子安转头和李满囤道:“满囤兄,那我就先家去挑日子了!你就等着我家来人提亲吧!”
“行,”李满囤点头道:“我等着你!”
“哈哈,各位,”谢子安双手抱拳四下里作了一圈揖:“喜从天降,我赶着家去预备,就先告辞了!”
丢下话,谢子安便扶着谢福离开。
李丰收一旁干瞅着谢子安离开心里着急但也不敢去拦——人家都已经说了挑日子来上门,他若是再阻拦,可是显得他李家的姑娘没人要,赖着要上人家的门?
目送谢子安出门,李丰收和李春山道:“二伯,这事儿怕是还有些棘手!”
李春山也是面沉如水,懊恼自己刚刚的犹豫,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沉声道:“今儿这事儿,现谁都不许往外提!”
“谁出去说漏一个字,坏了红枣的名声,就照族里‘毁人名节’的规矩处置!”
李丰收心中着实可惜刚刚的功亏一篑,但现在也只能附和道:“都记住了,不许再提!”
转脸看见李满囤还坐在桌边嘀咕“我等着你,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李丰收蓦然觉得有些心烦。他和儿子说道:“贵林你陪你满囤叔说话,随便说点啥,让他别再念叨这件事儿就成!”
其时,李贵林一整个人也是懵的。一直以来,李贵林都极其看好红枣,认为她聪慧能干,将来一准地能嫁个好夫婿。
今儿酒席他就坐在谢子安旁边。对于今儿谢子安和谁喝了酒,一共喝了几碗酒,李贵林怕是比谢子安本人还记得明白——谢子安的酒除了最开始的一碗是四丫给倒的外,其余都是他给添的!
李贵林今儿虽然给谢子安前后倒了有十五次酒,但每一次倒的都只是半寸深的碗口酒——念叨着“浅茶满酒”,谢子安在每和人喝酒前都会要求把酒碗斟满以表达他对别人的敬重。
但在城里读了八年书的李贵林却知道谢子安这番平易近人的作态背后却只是城里人在酒桌上小把戏——他不止一次的在城里酒楼,比如四海楼看到人喝酒喝得热火朝天,然后拍桌子打板凳地把“斟酒”叫得山响,结果轮到结帐就会现行:往往一桌七八人,才只喝一坛酒,这均到人头也就一碗出头,远不及他们高庄村人喝完一碗再倒一碗的实在。
所以,先前谢子安和李满囤较劲的时候,李贵林就没拦着——李贵林觉得谢子安压根就没醉,他只是借酒和他满囤叔玩笑,只一个易让人误会的玩笑而已!
名头山响的谢家大爷,李贵林深信:如何能是一个被几碗酒就随便放倒的酒徒?若真是如此,那他儿子的亲事还不早早地就订下了?
因为比族里其他人都看得透彻,故而当啪啪啪三击掌盟约的时候,李贵林便就比族里其他人更懵逼——堂堂谢大爷竟然骗婚!
发现真相的李贵林自觉他满囤叔和红枣一准的让谢大爷给坑了——那谢大爷的儿子一准是身带残疾或者有啥难言之隐,以致说不到门当户对人家的姑娘,然后便把主意打到他们李家的红枣
头上。
如此便也就能解释通先前这谢家大爷为啥平白无故地交好他满囤叔送他庄子,然后又主动来走礼了。
想着红枣这辈子要嫁给一个残疾,李贵林心里难过,没啥精神,但他爹的吩咐却又不能不听,便只能强打精神望着面前的一碗黑漆漆的蛋状物问道:“满囤叔,这碗里装的是什么啊?”
闻声李满囤抬起头,望了一眼便即笑道:“这碗是卤蛋。是红枣拿鸡汤和茶叶煮的,味道极好!”
“尝尝,你尝尝!”不由分说李满囤夹了一个卤蛋送到李贵林吃剩的面碗里,然后又招呼桌上其他人道:“都尝尝啊,鸡汤和茶叶一道煮的卤蛋!”
说话间,李满囤又夹了一个蛋放到他爹碗里……
红枣就在东厢房吃面。她透过窗户,看到谢福扶了谢子安往院外走,身前左右并无他爹相送,便猜想他爹一准是喝多了。
丢下筷子,红枣追上前去问道:“谢大爷,您这是去哪儿?”
谢福一直把谢子安搀扶到门房后方才答道:“红枣小姐,我家大爷觉得有些上头,想家去歇息。”
“那要喝碗浓茶吗?我刚泡了壶浓茶正准备送过去!”
刚才上面时,红枣眼见她爷、她爹、谢子安还有其他人都喝多了,故而一出堂屋就立刻去厨房泡了壶浓茶,然后方端了面送去女席。
谢福想着天上日头正盛,他家大爷身娇体贵,倒是先在这门堂喝碗茶,他去把骡车赶来接人才是正经,便点头道:“如此便多谢红枣小姐了!”
谢子安素常厌恶浓茶,觉得味苦难喝。闻言便掐住谢福手臂,怪他自作主张。
谢福咬牙忍着,直看到红枣去了厨房方才小声劝道:“大爷,您看这外面日头多大?小人先去前头赶了车来,您且在这门堂竹椅上歇上一歇!”
“至于红枣小姐一会儿端来的茶,您不爱喝不喝就是了,又有啥要紧?”
谢子安一想也是,方才罢了!
站在门堂,看谢福赶骡车走远,红枣方才唤了四丫五丫端了茶壶茶碗给堂屋上茶。
进屋瞧见她爹李满囤挥着筷子兴高采烈地劝次席的人吃卤蛋——连兴和的面碗里都被强塞了一个,红枣颇觉有些哭笑不得。
“爹,”红枣无奈劝道:“卤蛋好吃,你也别光劝人吃,你自己也吃啊!”
李满囤闻之有理,便就坐回自己位置吃卤蛋去了!
看见红枣来上茶,屋里众人,除了李春山、李丰收、李满仓、李贵林这几个老成持重的,其他人虽都得了李春山不许议论的警告但还是禁不住把目光都转到红枣身上。
红枣见这许多人一边吃蛋一边瞅她,其中还包括李兴和,心里也不免有些心虚,只能看着自己手里端的茶壶胡乱地解释道:“兴和,这个卤蛋吃起来有些苦,你不爱吃,就别吃了!横竖你也没喝酒!”
李兴和一听如蒙大赦。他刚想放下筷子,就看到对面席上的他爹正拿眼瞪他,便又赶紧地握紧了筷子,跟红枣表态道:“红枣嬢嬢,这蛋虽然有点苦,但我爹说做人要不怕先苦才有后甜。”
说着话,李兴和拿筷子别住蛋,低头凑到碗边狠咬了一口卤蛋,然后就忍着苦味故意地大嚼起来。
红枣……
人小鬼大啥的,真是一点也不可爱!红枣心里吐槽,转又与李贵银道:“贵银哥,这个卤蛋苦是加了茶叶的缘故。茶叶解酒,故而我就做了这卤茶叶蛋来解酒!”
“贵银哥,你若吃不惯这个卤蛋,这里还有浓茶,你喝一碗解酒也是一样!”
“吃得惯,吃得惯!”李贵银赶紧端着碗与辩解道:“这鸡汤煮的鸡蛋,还吃不惯?那我得成啥人了?”
让他爷知道他敢挑嘴,会打死他的!
好吧,红枣服气:你们爱吃便就吃吧,你们高兴就好!
于是,红枣不再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