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玩不熟的红枣

大年初三,族长李丰收家请客。

  李丰收家的正房也是五间七架梁。为了今儿的请客,  李丰收家堂屋摆了两桌给男人坐。堂屋里开门的东西两间卧房也各摆了一张桌子,  给女人和孩子们坐。

  如此,便是四桌席。

  为了准备中午这顿饭,  李丰收的媳妇陆氏,今儿一早便就领了儿媳妇江氏一起收拾房屋––她们将堂屋和两间卧房里的细软财物都收进箱笼,然后挂上锁。

  今儿来的孩子多,  东西搁外面给弄坏了都得自己吃进。所以,金贵之物都得事先收拾好。

  请人的饭菜,反倒是现成。陆氏今儿准备了红烧肉、红烧鱼、炸丸子、白切鸡、酱油鸭、腊肉、猪头肉、同心财余、炒粉条、白菜豆腐这十个菜,  主食也是饺子,白菜羊肉饺子。

  李家三房人都住在一处。所以早饭后没多久,人就陆陆续续都来了。

  江氏端出事先准备好的红枣茶、年糕、桔子、苹果来招待族人。

  李满囤一家住得远,差不多是最后才到。

  李满囤一家进门后,依规矩先与族长李丰收和陆氏问好。

  一见面李满囤就把带来的茶叶和点心给了李丰收。

  “族长,”李满囤道:“年前谢家大爷送了我些茶叶。我想着你和贵林都爱喝茶,今儿带些来倒是合适。”

  李丰收和他儿子李贵林就好口好茶,  比酒还甚。但好茶难得。现听李满囤说这茶是谢家大爷送的,  便知这茶叶难得,非一般市卖所能比,  当下便将茶叶交给陆氏使她收起来,  他自己则陪着李满囤去同他二叔和三叔招呼。

  瞧见王氏只戴了半副头面,  陆氏心中揣度王氏是不是不想越过自己?但她嘴里却只道恭喜。

  “王家妹子,  ”陆氏笑道:“冬节时我就听到你的好消息,  至今都还没恭喜你呢。”

  “恭喜你,祝你今年和满囤兄弟都心想事成!”

  听陆氏如此说,王氏方低声道:“那就借大嫂子吉言了!”

  于氏眼见一向与自己交好的族长夫妻两人和大房亲热说话,心中不忿却无可奈何。

  现大房剩钱,与族里出力甚大,族长于情于理都需在人前给大房足够的脸面。

  而且,不止族长要给大房面子,现在大房的王氏来与她招呼,她也得给足体面。

  不给不行,这许多眼睛看着呢,她可不想搁现在搞出继母继子不和的流言––昨儿李桃花一拍两散的事儿都还悬着呢!

  现她家必须父慈子孝、一团和气。这样才能在陈家上门论理时站得住理,服得了众。

  所以,今天的于氏对红枣特别亲切。她在听到红枣叫:“奶奶,过年好!”时,竟端着碗慈爱地问:“红枣,走过来冷吗?”

  “要不要来喝一碗红枣茶?”

  于氏的突然热络把红枣吓得够呛。她赶紧摆手道:“谢谢奶奶,不用了。”

  “我要留着肚子吃饭呢!”

  “每年族长伯娘的菜都烧得特别好吃!”

  陆氏闻言当即就笑了,而于氏也不好再劝。

  先前,李满囤在一众兄弟间默默无闻,连带的下一辈的子侄也不大和他亲近。

  但今年,李家几房孩子都吃了李满囤给送的羊腿和鸡鸭。于是,吃物思人的便都对李满囤存了几分好感。搁今儿见面就表现为孩子们主动来叫李满囤叔叔和小爷爷。喜得李满囤合不拢嘴。

  眼见人都到齐,陆氏、江氏便开始收桌子摆席。郭氏和江氏交好。她知她家人口少,当下便上前来帮忙。

  钱氏往年也给帮忙。但今年,她却屁股钉在炕上动都没有动。

  大过年的,钱氏可不想上赶着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她今儿来了这么久,陆氏婆媳除了在她进门时和她点了个头就算打过了招呼外,连句像样的吉祥话都没说。

  不理便不理吧,钱氏心想:横竖她过几天就进城去住了。等她成了城里人,往后再家来就该是她们反过来巴结自己了。

  从蒸笼里往外端菜的功夫,郭氏瞧到切好装盘的白斩鸡和酱油鸭,不由得眼睛一亮。

  果然,郭氏心想:族里还是大嫂子最会持家。她把这鸡鸭切开分盘,便就解决了鸡腿、鸭翅到底给谁的人情问题。

  于是,郭氏当即决定后天她家请客,她也这么干。

  至于正月初五之前不能动刀啥的规矩,在不再让于氏这个偏心婆婆分菜面前,都不是事儿。

  郭氏实在是恨透了于氏的偏心。

  过年同堂兄弟吃饭,原就是为了同辈间联络情感。故而,饭桌的席位都是按照辈份来排。

  堂屋的首席、主座当仁不让是李春山和李高地,然后依次便是族长李丰收、李满垅、李满坛、李满囤、李满仓和李满园这八个人。次席,则是李贵林、李贵金、李贵德、李贵言、李贵信、李贵银、李贵雨、李贵富、李贵祥、李贵林的儿子李兴和,十个人。

  西房的席面,则以于氏为首,然后坐了族长家的主母陆氏、红枣二爷爷家的两个伯母以及她娘和妯娌三个,一共七个女人,然后再外带李贵吉、李金凤和红枣三个孩子。也是十个人。

  李玉凤记着她娘的话,主动来找红枣。

  “红枣,”李玉凤道:“咱们去东屋和嫂子们一处坐吧!”

  先前,红枣来族长家吃饭一直都挨着王氏坐。这还是李玉凤主动来邀她一起坐。

  红枣想着她娘王氏有了身子,她再跟她娘身边挤着确实不大方便,便就抬头看她娘。

  王氏自是愿意女儿能有同龄玩伴,当即便拍了拍她的头道:“去吧!”

  “不过,出屋要来同我说。”

  同李玉凤进了同辈的东屋。这屋子由李贵林的媳妇江氏负责招待。

  东屋里的女人主要是江氏和李春山的五个孙媳妇,而孩子,除了红枣和李玉凤外,其他两个竟都是还抱在怀里的婴儿。

  江氏瞧到红枣进来,便热络笑道:“刚我还说玉凤刚啥去了,原来是叫红枣妹妹去了。”

  “红枣妹妹,快过来坐!”

  东屋的炕烧得热,红枣坐下不过一刻,便就觉得从鼻尖开始往外冒汗。

  江氏瞧见笑劝道:“红枣妹妹,这屋子因为有吃奶的孩子,所以炕烧得热。”

  “你觉得热,就把袍子脱了吧!”

  听江氏这么一说,红枣也没多想。她走到炕边脱下长罩衣和长棉袍。

  把脱下的长棉袍叠好,红枣正准备把长罩衣重新穿上,不,李玉凤突然冲了过来,然后抓住她的左手激动问道:“红枣,你手腕上戴的是啥?”

  “金灿灿的,可真好看!”

  红枣低头一瞧,却是一只金镯从衣袖里滚了出来,当下轻描淡写道:“这有啥,金镯子呗!”

  “你娘,我二婶,不也有吗?”

  郭氏的嫁妆里有两个铜鎏金手镯。郭氏爱惜得很,只逢年过节出门做客时才戴。

  李玉凤自然瞧过她娘的鎏金手镯,所以她才觉得颜色不大对。她娘的镯子,颜色虽也是金黄色,但金黄中泛着青,不似红枣手上的这个镯子,色纯晶透、光亮出彩,而且小巧精致,特别贴手。

  江氏听到动静,便也跟过来瞧。两个小姑在她跟前不知缘故的拉扯上了,她得给看着别整出事儿。

  江氏手上也戴着一对鎏金镯子。当下她不过瞧了一眼,瞧到红枣手上镯子是可大可小的抽拉样式,心里便是一跳––铜镯坚硬,不似足金足银一般柔软,红枣手上这个镯子最少也得是个银鎏金,说不准,根本就是足金。

  江氏心里惊诧,脸上却不露分毫,嘴里只平常道:“原来红枣妹妹也戴着金镯子啊!”

  “人人都说满囤叔说疼妹子。”

  “今儿一瞧,果是名不虚传。”

  “玉凤妹妹,你快松开红枣妹妹,让她穿衣裳。”

  江氏几句话让李玉凤松开了手,红枣心舒一口气,重新穿上罩衣坐下吃饭。

  红枣面上虽然不露,但心里却对李玉凤嫌弃之极––红枣觉得李玉凤这人特没眼色,盯着她的穿戴不算,竟然还动手扯她。

  前世,作为一个要脸有脸,要身段有身段,要家世有家世,要文凭有文凭,要工作能力也有工作能力,结果却楞是剩了三十八年的大龄剩女,红枣自然不是一个随和的人。

  她有她这一代所有独生子女的通病,即极注重个人边界,极厌恶没有距离感的自来熟。所以即便李玉凤是这世世人眼里她的姊妹,她也没啥额外的亲近感情——只要越界,红枣就一样厌烦。

  倒是李贵林的媳妇江氏,红枣看着江氏袖口露着的硕大鎏金铜镯心说:倒是极其知道看破不说破的道理。难怪她能被族长看中,选为儿媳妇。

  她和江氏这样的人有些来往,倒也罢了!

  午后回家,郭氏立刻进房把今儿戴的两个铜鎏金镯子褪下来给收进匣子。不想李玉凤跟着进房然后悄悄告诉道:“娘,今儿我瞧到红枣手上戴着金镯子了。”

  “嗯?”郭氏闻言一愣,转即摇头:“瞎讲。红枣一个小孩子,戴啥金镯子?”

  “是真的。贵林嫂也看到了。她也说是金镯子。”

  “既是你贵林嫂瞧到了,”郭氏不在意道:“那娘信你,红枣有金镯子。”

  郭氏只以为红枣的金镯子和她一样,都是铜鎏金手镯。一对铜鎏金手镯不过200文。大房那么有钱,随便买付给孩子戴着玩,也是正常。

  “现你知道你大伯家多剩钱了吧?”郭氏一边收拾匣子一边继续老生常谈:“玉凤,你要记得,多和红枣处一块儿,让你大伯留意到你。”

  “今儿你主动来约红枣就很不错。”

  “对了,今儿红枣邀你去她家了吗?”

  “没有!”李玉凤失落摇头道:“她不大和我说话。”

  “嗯?”郭氏闻言有些奇怪,心说小孩子不是最喜欢和比她大点的孩子一起玩的吗?这红枣咋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

  想了一刻郭氏方不确定道:“许是红枣先前一直跟着她娘,从没和人玩过。一时怕生也是有的。”

  “明天,你二爷爷家吃饭,”郭氏抚慰李玉凤道:“你再接着找她。”

  “等她和你玩熟了,自然就会邀你家去!”

  江氏也私下和丈夫李贵林闲话:“当家的,你说这满囤叔家如今得多剩钱?”

  “嗯?”正端着杯子研究李满囤今天送的茶叶泡出的茶水颜色的李贵林闻言一愣:“好好的,咋想起说这个?”

  “其实也没啥,”江氏想了想笑道:“就是今天吃饭时,我瞧到红枣妹妹手腕上有个金镯子。”

  “不是我们村常见的铜鎏金,而是足金足银那种可以收得很贴手腕的金镯。”

  “这确是可能。”李贵林一点也不奇怪:“今儿满囤婶也戴了银头面。”

  “可见,满囤叔家闲钱不少,年前一准去银楼置了首饰。”

  “满囤叔一向疼红枣。他银楼瞧到合适的首饰,随手就给红枣买了,也是有的。”

  江氏闻言面上点头,心里却有些酸:现今这族里第一富户已不是自家,而是满囤叔家了。

  她儿子李兴和作为李氏一族的长房长孙,也只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银项圈和银锁,并没一样足金和金包银。

  正月初四李二房春山家吃饭;初五,老宅吃饭,红枣虽如常和李玉凤坐一道,但一样都没啥话––红枣压根懒得应酬李玉凤。

  李玉凤搁红枣眼里就是个外人,而且还是个讨厌的外人。故而红枣连同她做个塑料姐妹情的饭搭子的心思都没有。

  想前世红枣工作日搁公司食堂吃饭,前后几个饭搭子,哪个不是幽默风趣有聊资,进退有度有眼色。就这样,红枣和她们也是只聊工作和日常,从不涉及家人和钱财。

  至于如郭氏所设想的邀李玉凤来家玩,红枣脑子里压根就没这根弦––啥事不能在会议室或者月巴克里说?家可是隐私,是港湾。哪里是闲杂人等能随便进的?

  所以,李玉凤是注定约不到红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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