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千六十三章 自私自利

  尉迟恭之所以放弃东宫而选择晋王,绝非脑袋一热便下了决断,争储夺嫡历来都是最为凶险之事,收获很大风险更大,攸关自身性命以及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岂能简单的因为害怕太子上位之后有可能打压便摒弃之前的依附,从而改弦更张?

  毋庸置疑,李二陛下对于大唐帝国之掌控绝对是历来帝王当中最高明的那一波,只要李二陛下还有一口气在,没人敢阴奉阳违心怀不臣,即便是权柄赫赫、威望绝伦如长孙无忌,不还是确认陛下死讯之后才敢兴兵犯谏?

  当然,李二陛下之所以用诈死之策迷惑长孙无忌促使其消除忌惮悍然起兵,这背后必然有着什么不为人知之秘辛……

  但无论如何,尉迟恭都认为其中必然是李二陛下占据主导,否则单凭长孙无忌,如何能威胁陛下性命?

  李二陛下生前属意于晋王接任储位,便绝无可能仅仅只在口头上支持,必然背地里给予晋王巨大之帮助,使其有能力面对东宫的威压。

  需知在历经关陇兵变之后,东宫所属之军队在战火之中取得一场巨大胜利,使其战力、士气皆攀升至一个全新的高度,放眼关中,哪一支军队在面对东宫六率、右屯卫的时候敢言必胜?

  李二陛下先将东宫六率调出京城,又虢夺房俊右屯卫大将军之职,改以李道宗统领右屯卫,这便等同卸掉了东宫的两条臂膀。

  再有刚刚在门口引领自己的王瘦石,那可是李二陛下暗中死士部队的头领,虽然此前关陇兵变之时这支死士部队遭受“百骑司”与京兆府的强力打击损失惨重,但绝不可能彻底覆灭,总还是会有一些隐藏更深的力量,留待晋王所用……

  再加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入朝之后公然表态支持晋王争储,使得晋王在军政两方面的实力尽皆暴涨,依然稳稳压过东宫。

  眼下,东宫唯一可以凭持的便是所谓的“大义名分”,但是遗诏这种东西若说没有自然是没有的,可若说有,倒也不难……

  最终只看胜负,谁看真伪?

  只要晋王夺取最终胜利,登基为帝,就算他尉迟恭现在于此手术一份陛下“遗诏”,事后也会被认定为陛下真迹……

  *****

  武德殿上香烛缭绕,殿门外水陆道场虽然依旧乐声阵阵,但到了晚间声势略小,故而于风雨之中有些缥缈悠乎,反倒是比白日里钟鼓齐鸣的《冥道无遮大斋》更增添了几分悲戚氛围……

  大殿后侧的一间净室之内,李承乾拖着疼痛难忍的伤腿坐在软垫上,慢悠悠的喝着热茶恢复精力。

  在他面前,李勣对面而坐,李孝恭、房俊分于左右。

  李承乾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揉了揉脸,问道:“关中各处十六卫军队可有异动?”

  皇权更迭之际,最是凶险难测,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巨大灾难,轻则兵谏,重则谋逆,别看朝堂上那些重臣们引经据典名分大义,到了最终决定胜负的还得是军队。

  李勣沉声道:“暂且还好,绝大部分都保持中立,并无明显之倾向,除却右侯卫之外也无擅自离营之军队。”

  李承乾微微颔首,面色凝重。

  “并无明显之倾向”其实就已经是一种倾向,毕竟在无父皇传位诏书的情况下他依然是大唐帝国的储君,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父皇殡天之后十六卫大将军应当立即宣誓效忠,既然这些人此刻都隔岸观火,立场显而易见。

  形势不容乐观……

  李孝恭道:“鄂国公既然已经入宫为陛下哭灵,那就让他暂且留在宫中吧,待到后日大殓之后,再行出宫。”

  李勣微微蹙眉。

  这是要将尉迟恭软禁在宫内,以免其回归军队之后做出什么不利于朝局稳定之事……

  眼下什么是对朝局不稳之事?

  自然是反对太子顺位登基,从而拥戴晋王上位……

  只要现在他答允,就意味着他已经选择站在太子这一边。

  话说回来,李孝恭现在已经打算彻底拥戴太子登基了?

  这与两人之前的默契相悖……

  见李勣沉吟未语,房俊直接开口道:“事已至此,后日大殓之时太子便要登基宣读祭文、大赦天下,还请英国公届时主持大殓,稳定朝局,使得皇位顺利更迭,免除后患。”

  他对于李勣的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是很有意见的,若是寻常大臣也就罢了,不愿牵扯进争储夺嫡这样的旋涡之中,可你李勣乃是宰辅之首、军方领袖,不知多少人都在看着你的态度,等着你的表态,你这般迟迟不肯站队岂不是使得局势愈发混乱?

  为了大局着想,哪怕你现在喊一声“晋王万岁”也比闷不吭声更好……

  李勣面色不变,对李承乾道:“沉之职责乃是维系朝堂稳定,保证皇位承继,只要陛下没有留下诏书废黜太子殿下储位,臣便会坚决拥护殿下。”

  李承乾面沉似水,看着李勣一言不发。

  再是好脾气的人在此刻攸关皇位的情况之下,都难免心头火起,极为不满……口口声声传位诏书,岂不正说明这份子虚乌有的诏书有朝一日一定会冒出来?

  当然他也明白无论是谁想要与他争夺皇位,为了名正言顺,都会炮制一份传位诏书出来,无论这份诏书之真伪。

  而朝野上下对于有可能出现的这份诏书是否认可,不在于诏书本身,只在于是否符合他们本身的利益……

  什么忠肝义胆,什么国之干城,说到底都不过是为了掩饰自身对于利益的贪婪罢了。

  也唯有房俊这样赤胆忠心之人,能够在他储位摇摇欲坠、前程一片灰暗之时有勇气站出来维系帝国正朔,不计个人得失。

  这才是纯臣!

  似李勣、萧瑀之辈,不过是深谋远虑、手段高深的官蠹而已,说不上尸位素餐,但绝对毫无风骨、践踏底线,唯一家一姓之前程,而将帝国利益弃之不顾,哪里有半分铮铮志气?

  两相对比,愈发感觉到房俊之忠贞仁义,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此番能够顺利登基,此生此世,决不相负……

  房俊冷笑道:“英国公此言看似公允,不偏不倚,实则糊涂至极。陛下若留下遗诏,何以满朝文武居然谁也不知?若他日不知何处冒出一份所谓的遗诏,英国公难道还能信以为真?皇位传承攸关帝国千秋大计,若今日踏错一步,任凭皇位遭受践踏,任人皆可染指,他日每逢皇位更迭都必将伴随腥风血雨,一代又一代陷入内耗、纷争,直至帝国底蕴彻底崩颓,这偌大帝国又能坚持几年、传承几代?届时,英国公今日之所为,必然被视作帝国倾覆之始源,是对是错,怕是后人难以恭维。”

  家国天下,有些人不是不懂,而是无法割舍家族之羁绊,故而只能迷茫在历史长河之中随波逐流。有些人生逢盛世,做出一些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也无伤大雅,顶多名声略有瑕疵;有些人遭逢乱世,却还是以家族为上,将国家最后一丝底蕴掘断占为己有,故此声名狼藉,留下百世骂名。

  李勣很幸运,因为他是前者,即便再是自私不顾国家利益,顶多史书之上记载一句“任宰辅,碌碌无为”,却也因此造就武则天篡唐为周,险些断送大唐国祚……

  从历史的角度去看,李勣做的似乎并无大错,是李治一手将武则天扶持到“天后”的地位足以篡夺国祚。但从时代的角度去看,李勣却是促成武则天篡位的元凶之一,身为宰辅,更是大唐军方巨擘,却在废后这件足以动摇帝国根基之事上采取默然旁观、隔岸观火之姿态,严重失职。

  究其原因,不过是当时关陇势大,严重威胁他的地位,欲借助武则天之手将政敌予以剪除罢了。

  却丝毫不考虑李治之所以登基是因为关陇门阀支持,登基之后使得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一手遮天,势力庞大至无以复加。当时的关陇门阀早已根深蒂固,渗透至帝国军政方方面面,骤然予以剪除,导致赖以维系的国家政体轰然崩塌。

  或许诸如李勣等当朝权臣心中并无他想,毕竟这个帝国是他们追随李二陛下打下来的,他们功勋卓著、与国同休,之所以做出损害帝国之事,只不过是时代局限了他们的眼界、心智。

  但说到底,他们的自私自利,为帝国之崩颓埋下了一颗种子,最终结出一颗苦果……

  李治是一位政治天赋几乎满格的英明君主,武则天更是谋略手段傲视古今,这两位在将关陇门阀完全剔除朝堂之后勉力维系朝政平稳,却也不得不通过扶持寒门、借助军方强力压制的方式来达成稳定。

  后果便是各地军方权势滔天,又被被迫退出朝堂的各地门阀暗中把持钱粮命脉,双方沆瀣一气,最终形成军阀割据、尾大不掉。

  至唐玄宗时,看似天下生平盛世锦绣,实则早已形成强枝弱干之格局,彼时李唐皇族的影响力回光返照,加之唐玄宗政治手段高明,勉强维持朝堂与地方的平衡。

  待到晚年昏聩乱政,隐患终于爆发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历史有着难以置信的惯性,某一时间段某一些事情的发生看似偶然,实则根源早已在十年、甚至数十年前种下,事到临头大势汹汹浩浩荡荡,哪里还能拨乱反正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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