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颠乱)

第85章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拜年的日子。

  金陵尚书府的大门敞开着,来拜年的人亲朋同僚下属络绎不绝。

  凌氏族人的主要两支东楼和西楼,都有人结伴而来。尚书府的门槛也不是谁都能登的,来的都是代表人物,每年都是这些人。

  今年西楼多了凌晋。

  他不是西楼本家嫡支,往年原轮不到他来的,但他新续弦的小妻子是从尚书府发嫁的,是凌老夫人故旧的后人。今年,他便也成了拜年的族人代表。

  男人们在外院被接待,女眷们被迎到内宅老夫人那里,由老夫人、五夫人和六夫人一起接待。

  十一娘、十二娘往年只要端坐着由亲戚们夸就行了,今年却跟在各自母亲身后亦步亦趋地,学着这些庶务了。

  只有十三娘带着十四娘、十五娘两个,干坐着,只能让叫人的时候就叫,让行礼的时候就行礼。

  因来拜访的多是妇人,十三娘与她们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只忽地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她不由高兴起来:“晴娘!”

  五夫人立时拍了她一下,嗔道:“是你晋婶婶。”

  众人都笑。

  十一娘和十二娘也来与肖晴娘寒暄。

  肖晴娘脸色极好,一看就是过得舒心。

  能来尚书府走亲戚的都是族中体面人家,俱都带着丫头。肖晴娘身边也跟着个小丫头,虽看起来粗憨不精致,但在小门小户一看就是能干活的。

  寒暄完了,年纪大的妇人们同老夫人和夫人们说话。

  肖晴娘作为最年的媳妇,跟十一娘她们说话。自然就问起了林嘉。

  十一娘道:“我们两个日日忙得跟什么似的,好久没见她了,应该挺好吧。”

  六夫人放些权给十一娘十二娘练手实操。十一娘十二娘对上了家里关系盘根错节的世仆、家生子,大大小小地吃了不少暗亏。

  老夫人、五夫人、六夫人都不出手,只让她们自己来解决。这两个确实没心思想林嘉。

  十三娘亲却知道:“她姨母病了。”

  原来她前两天得了个新玩意,想叫林嘉一起来玩赏,于是知道了杜姨娘病了。

  肖晴娘觑了个空子悄悄跟六夫人说:“想去看看林嘉娘。”

  六夫人指了个丫头给她,笑道:“别误了午饭。”

  肖晴娘如今是亲戚、客人了,就算她认得路,没有主家的带领,也不能自己乱跑。

  丫头领着她去了园子里,一路到了排院。

  肖晴娘望着自己曾经住过好几年的院落,感慨无限。

  去了小院,充斥鼻腔的全是药味。

  林嘉又惊又喜:“你竟来了。”

  肖晴娘道:“姨娘怎病了?”

  林嘉道:“受了风寒。”

  肖晴娘叹道:“你瘦成这样。”

  林嘉却微笑:“你气色真好。”

  待要去看杜姨娘,林嘉隔着槅扇门道:“姨母,晴娘来看你了。”

  “叫她别……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之后,杜姨娘道,“晴娘别进来!你是新媳妇,别万一有了身孕再染了病气。”

  肖晴娘满面红晕。

  林嘉便带她去了自己的房间说话。

  互相问候完毕,肖晴娘叹她照顾病人辛苦,林嘉却笑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过得好。”

  她压低声音问:“刚才我姨母说的那个,真那个了?”

  肖晴娘啐她:“没有,瞎说!不害臊!”

  林嘉劳累压抑了许多天了,肖晴娘的到来带给了她一抹亮色。

  人总是愿意和那些看起来就带着笑、令人舒心的人在一起的。肖晴娘如今就成了这样的人。

  做姑娘的时候还隐露的几分小家子气婚后竟没了,人明显大方了起来。

  两人说起私房话。

  “我娘叫我把嫁妆银子拿出来置办田地,我听了她的,只留了一些压箱底应急的,其他的都拿出来给相公,叫他买地。”她说,“我婆婆特别高兴,把家里的钱箱都交给我管了。现在家里我管着事,她给带着燕燕,怕燕燕烦着我。”

  “其实我没烦,燕燕可爱呢,有糖晓得分给我吃,不私藏,《三字经》都已经背完了。”

  置办田产乃是最最踏实的持家之道。

  肖氏如今虽落魄拮据,但她曾是举人娘子、当家主母,眼光和格局还是有的。教女儿的也是正道。

  人走在正道上,路便能越走越宽。

  林嘉喜欢听这些事。听了让人觉得开心又提气,心生向往——

  一座属于自己的宅子,一些家人,固定有出息的田产。

  以后,还有自己的孩子。

  扎根在这个地方了,真好。

  “咦,你还买了琴。”肖晴娘道,“真好。”

  她骄傲又羞涩地说:“我相公也有琴,我的琴艺搁太久不行了,他从头教我。”

  林嘉莫名,不知道教琴这种事怎地说起来竟还要脸红。

  教琴,不就是一个人站着听,一个人坐着弹吗?

  她自然不懂,不同关系的两个人,教琴的方式也不一样。

  临走,肖晴娘在槅扇门外喊:“姨娘,你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看你。”

  杜姨娘咳了几声,喊:“你努力,三年抱俩!”

  她如今是媳妇不是姑娘了,杜姨娘也敢拿她来开些玩笑了。

  肖晴娘满脸通红,隔着槅扇门啐她。

  满院子飘药味,肖晴娘闻了闻:“还放了参须啊?”

  林嘉含糊应了。

  其实放的是人参。凌昭一早让桃子送过来的。

  药方他也改了,换了几味药,都一并送过来,已经在煎着了。

  在门口送了肖晴娘,林嘉站在台阶上看着她跟领路的丫头说笑着离开。心中生出许多羡慕。

  转身回到院中,进屋去看杜姨娘,她就变得沉默起来。

  经历了昨晚,从话都讲完、吹了灯之后到现在,杜姨娘没再提一句凌九郎。林嘉以为她不提,自己会轻松。哪知道她越是不提,自己就越是难以放松下来。

  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

  “药还得再熬半个时辰,你先把这个喝了。”她端了鸡汤给杜姨娘。

  桃子说了,每日里会送一只新鲜现杀的鸡过来。

  鸡汤最养人了,又是清水汤,杜姨娘喝了嗓子也舒服。

  杜姨娘接过碗,问:“他叫人送来的吗?”

  林嘉:“嗯。”

  两个人便不说话了。

  屋子里只有安静的喝汤的声音。

  新年的热闹过得飞快,转眼就破五了。

  外院的客人一直就没断过。许多人当然想趁机一睹探花郎的风采。

  凌昭因守孝闭门谢客,为了避开外院的嘈杂,这几日都歇在了自己的书斋。

  水榭里,柿子拾掇凌昭换下来的贴身衣物。

  这原该是桃子的事,但桃子已经和季白定下来了,这些特别贴身的事,凌昭便叫柿子来做,不叫桃子再沾手。

  柿子忽然顿了顿。

  待桃子从书房里服侍完出来,她给桃子使眼色,桃子便跟她去了避开人的地方:“怎么了?”

  柿子问:“公子最近饮食上有什么变化?”

  桃子莫名:“公子最近几日日日在这边,吃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柿子问:“没吃什么上火的东西?”

  桃子问:“……怎么了?”

  婢女不是良家,从小就为公子哥做这些贴身的事,没什么害羞的资格。

  柿子跟桃子咬耳朵:“这几日的亵衣都……”

  桃子听完脸色微妙。

  凌昭跟青城山虽然只学了外家功夫,真正厉害的内家功夫没有练,可也学了一些修身养气的法门。

  修得久了,可益气培元,固精不泄,亵衣少有脏的时候。

  柿子道:“我有些怕呢。”

  还在孝期里,若真有了什么事,影响了前程,她们这些身边人都逃脱不了责罚。

  这是切切地利益相关。

  桃子强作镇定:“别怕。咱们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谁做糊涂事,咱们公子也不会做糊涂事。”

  柿子惯了听她的话,便定下心去不去想。

  但其实桃子也惴惴。

  正是因为太了解凌九郎的为人和行事作风,她才为他近日的变化惴惴。

  她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坐在书桌前,面前铺开着书册,他的目光却投在了空气中。

  又或者他会在窗前眺望对岸梅林许久,再转回身看着墙上的那副月色湖景图。

  桃子更不敢说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日凌昭离开,她收拾书房,忍不住去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副湖景图,却突然在湖岸梅林里发现那里还有个墨点。

  说墨点也不太对,因为并不是圆的,墨迹虽小,却是微微有形状的,眯眼看过去,好像梅林里有个人。

  但桃子分明记得这幅画做得很早。

  她一直以为凌昭对林嘉的感觉是后来慢慢生出来的。

  原来,从那么早的时候就有了嘛?

  唉,只希望公子有分寸,不要出什么事牵连了她们。

  日子又飞快地过去,转眼又是好几日

  凌昭想作画。

  铺了纸,研了墨,提着笔凝思许久,墨滴到了纸上污了一片,也没能落笔。

  自然不是不会画,也不是不知道画什么,是不敢落笔。

  想画她湿润眼睛,柔嫩嘴唇。

  想画她纤细脖颈,腰如束素。

  想画她眸中的氤氲,无助的眼神。

  这些都在梦里出现过,汹涌翻腾。

  可若画出来,让人看见了,便会知道他那些狂悖的梦。

  凌九郎终是掷了笔。

  桃子进来添茶,看到被墨污了的纸,知道他情绪不对,安静不敢出声。

  凌昭却问:“桃子,今天什么日子了?”

  “十四了。”桃子道,“明天就是灯节了。”

  灯节一直持续到二十才收,然后年节便算结束了,衙门开印,私塾开课,商铺开门。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分便过去了。

  “金陵的灯节,好多年没看过了。”凌昭自言自语道。

  桃子道:“奴婢就没看过呢。”

  她小时候生活在庄子上,初到凌昭身边的时候,年纪还小,也只是三等的小丫头,年节里跟着主人出门看灯的好事轮不到她。

  后来在京城是看了好几回。但故乡的灯反倒是没看过。

  “桃子。”凌昭问她,“你想不想看看金陵的灯?”

  守孝呢,桃子道:“奴婢不敢。”

  凌昭道:“没问你敢不敢,问你想不想。”

  面对凌昭桃子不敢说那些虚话,老实承认:“想。”

  “女子都会想吧?”凌昭问。

  “肯定的。”桃子道,“女孩子家一年能出几回门呢,灯节这日,是正大光明可以出门的日子啊。”

  她一定也很想看。桃子土生土长,都未曾看过金陵的灯。

  她困于府里,没有人能带她去看。灯节这种人多杂乱的日子,姑娘出去都要许多人小心保护。妹妹们定是关照不到她的。

  凌昭点点头。

  “那,去看吧。”他说。

  最后一次,他想,最后一次为她做这等越了规矩的事。

  让她看完这场灯,缓一缓照顾病人的疲劳焦虑。过后,他要控制这种想靠近她的冲动。

  这种狂悖颠乱的情况,再不能继续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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